天地间有些食材是早就配好对了的,就等着相遇,听上去人也一样。当人们像神农尝百草一样挑挑拣拣多年大同配资,终于把它们凑成一对,于是就再也分不开。在这个过程里,既有兜兜转转的游离,又有不容置疑的定数。
比如花草炒年糕,就是台州人让食物和春天签署的美好协定。
在每一个匆忙的春天里,花草的地位其实蛮卑微的,常年被当作肥料的一种,烂漫在田头,几番春风过后,花草上开出了明媚的紫色,安静地遵着花令,没有玉兰雍容,也不和桃花闹腾。正如一个青涩的村姑,常常躲在丛中笑。不过村姑长大了总得许人,就这样,经人介绍,相亲了台州府的年糕。
遗憾的是,年前还茁壮挺拔的年糕在水缸里混到三月,基本可以用老成来形容,甚至有点消沉,并且水面上会散发出一种难以名状的气息,古往今来,台州府多少人小时候都闻着这种气息长大。
花草略微失望,年糕也觉得有点委屈,中人望见,说无妨,让我们用一场盛大的仪式来让你们重新看见。说完,他掏出一口铁锅。
锅里猪油吱吱响的时候,掷入几枚香肠和辣椒,正当香肠跟铁锅混了个半熟,猪油满地开花之际,将年糕投入。在其他的时候,年糕都是最后压阵上场的,但花草太嫩,嫩到烫一下就熟,就跟秦香莲被绑去黑风寨,经不起任何折腾,所以还是让年糕和香肠先翻滚厮杀一番吧,眼见得年糕即将落马粘锅,扑下老酒,烟雾升腾中放入花草,迅速翻炒,手法要快,以免花草一不留神就老,旋即加入一汪开水,盖上锅盖咕嘟咕嘟一会儿,让这春天的绿色和年前的象牙白在锅中拥抱缠绵,直到满身披挂,再也分不开。
这时候,你要像航天管理局的工作人员一样数着秒表,在某个精准的数字后掀开锅盖,一阵白色迷雾漫天升起,饱满的香气对你展开全面袭击,冷静地撒细盐少许、胡椒若干,再胡乱翻炒几下,花草和年糕这时候已经完全晕了,只能由你摆布,手一抖,锅一翻,一盘美好的花草炒年糕就到了盘中,胜却人间无数。
更何况,出锅前还投掷了几枚海边阳光晒就的虾干,又扔进几片白水洋豆腐皮,一盘花草炒年糕就这样出现在台州人面前,当绵软洁白的年糕和脆生生的花草躺在碗中,嫩黄的豆腐皮欲迎还休,红彤彤的虾皮满脸溅朱,这时候,你还能说些什么呢?那些缠绵在年糕身上的花草,几乎就是早春的全部味道。
周作人在《故乡的野菜》里写:扫墓时候所常吃的还有一种野菜,俗称草紫,通称紫云英。农人在收获后,播种田内,用作肥料,是一种很被贱视的植物,但采取嫩茎瀹食,味颇鲜美,似豌豆苗。花紫红色,数十亩接连不断,一片锦绣,如铺着华美的地毯,非常好看。
他写的是绍兴,过去与台州府紧邻,但没有说用来炒年糕,我估计这是当年台州府平民发明的食物,花草和年糕都是寻常食材,不知道被哪位讲究人组合在了一起。当真是夺天造化、和于术数之举,两相照应,你中有我,我中有你,臻于化境——以前说过,如果你在江湖上遇见一个武功到了化境的高手,最明智的应对就是赶紧抱头鼠窜。
上次在江苏吃过花草,那边人用来做汤,佐以蛋花,吃后感觉非常一般,花草是花草,蛋是蛋,漂浮在一大碗汤里各不相干,令人扼腕。
过去大户人家的餐桌上估计是不会出现花草的,现在正好相反,餐桌上很多食材在过去都是“贫贱不能移”的,这个看法我很多次在菜场得到了验证。前次有个老汉卖番薯藤,我去的时候接近中午,老汉大概是因为今天的营业额超出预期,懒洋洋地跟身边的大妈说现在的城里人啊,怎么老是吃这些早先猪吃的东西呢?大妈说:可不是嘛,还有买南瓜脑的、洋芋头梗的,一听说什么野菜就加把地买去。我上前问:这个番薯藤您还吃吗?不吃就卖我得了。
春分后几日,我跟朋友去熟稔的苍蝇馆子吃饭,点菜点到主食,就说来一盆花草炒年糕吧,因是熟客,店主诚实道:日脚过两日,花草稍已见老,不如来个香椿吧,当下正好。巷子里的小饭馆亦能不时不食,这是烟火中的讲究。难怪店里老客连坐,觥筹交错,店主做好菜后从厨房出来,会带着一双筷子坐进某张桌子,食客也毫不在意,他们看上去很熟。
老辈人最遵时令,立春那天中午,老妈电令:浸年糕麻糍的水好换了,下午四点多就是立春,春水易坏,你现在赶紧就换水,冬水浸年糕不容易坏。
很好奇,问:不是同一天的水嘛,还都是水龙头里放出来的,哪里还会有什么冬水、春水之分?老妈说:我也不知道,反正当年你外婆就是这么说的。
遵照指令,两大桶年糕麻糍都换好了水——冬水,同时在心里说,以后这样的时令,我也会打电话给儿子,让他也记住这场跟自然的约定。
台州人常常把过年做的年糕浸在水缸里吃到夏天,无论是冬水还是春水,屋子里到底会充满一些奇奇怪怪的气味,这个气味,我很熟悉,小时候也会觉得难闻大同配资,但现在想起来,很温暖,很特别,就是家的气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