日影之下,花容依稀,树形、轮廓皆模糊,只留下一道道莹白、闪亮的光束。宛如春雪,宛如梦境。又有晴天日头高照,更添了黑色枝条上的雪白光影,大地在明亮与暗淡之间次第展开。
看花之人站在三月的春风中,站在玻璃与木的栈桥上,栏杆外便是花影,玻璃栈桥下也是。数不尽的檇李之花前赴后继、奔涌而来。离花枝总有些许距离,触手不可及,闻嗅不可及,当闭了眼,一切又如在眼前。如此远观着、凝望着,就像看着一团团、一簇簇白色的火焰在目前呼吸、绽放,升起、坠落。
花香涌动,春天涌动。
在桐乡,在屠甸,在荣星村,在三月的江南大地上,顶顶要紧之事便是出门看花。看檇李的花。李花别处也有,唯有檇李花,独独开在此地。看过那么多次花,于空中俯瞰、远眺还是第一次。好像花树的尽头,一片烟波连着远天,一座池塘通往大海,波光荡漾,浩渺无尽。
在春天面前,在开花这件事上,檇李从来都是不遑多让,捷足先登。先于桃树,也先于梨树,秘密地展开了花瓣。开花,既是花的苏醒,也是树枝和树叶的苏醒。每次就像是第一次开。一瓣瓣,打开自己,流出自己,放弃自己。
远望,一片莹白,一场梦境。
梨花花期有二十天左右。单朵桃花可开七天到半个月。只有檇李花——开七到十天。如此短暂,如此寂静。春色三分,二分尘土,一分流水。逝去与归来,花也参与了万物的轮回。
檇李以桐乡最为出色,为此地特产。出了此区域地界,便要逊色无数。我看过一株开在水边的檇李花,古老的花树,略为蜷曲的身形,白花缀满枝头,繁密、深邃,好似来自春秋战国,来自尘烟弥漫的历史深处。
檇李不仅是树名,还是古地名、古战场名。《春秋·定公十四年》提到作为地名的“檇李”——“五月,於越败吴于檇李”,这便是赫赫有名的“檇李之战”。湖烟迷檇李。其名与战争,与美人,与风烟云树相关。
但在江南三月,檇李只属于自己。它在花中寻找自己。春风里,一棵平平常常的树,一旦开了花,就好像变了一棵树,变成平生未见的模样。安安静静,吵吵嚷嚷,卒章显志,各显神通。
春天大概就是这样的吧,到处都是花,高处的花与低处的花,素朴的花,艳丽的花,静默地开,无声无息地开。花开是没有声音的,落花时才有。想折一枝素白的檇李花,插于白色梅瓶之中,看它到底能开几日。终究没有折成。我想的是檇李果,如果一朵花对应一颗果实,这密集簇拥的花瓣,在无数个昏天暗日的等待之后,集体向着圆滚滚的果实之路进军,奔走相告,该是何等壮观和惊心动魄。
春天终究是短暂的。无论坐在窗前看窗外的花,还是坐在院落里看墙外的花,这些花终将谢去。春的舞台上,花只是一时的主角。花瓣飘落,枝叶纷披,让人迷醉,让人叹息。
想起某年春日黄昏,我从喧嚣的地铁站出来,立于街角一隅等人。人流汹涌而去,皆在赶赴和奔走。脚下是路,硬而笔直,人们走在路的脊梁骨上,目不斜视,狂奔而去。顺着人群蔓延的方向,我看到那棵花树,它好似天外来客,在高楼、商超、汽车尾气的环抱中,遗世独立。那些花朵,好像由银箔打造而成,如此明亮、璀璨,纤尘不染。因为那棵花树,我终究记住了那个异乡的黄昏,记住了一些不能忘却的等待与失落。
那也是一棵李树,开白花,花朵细碎、密集、明亮,在黑夜里给人白昼之感。就像光从黑暗的窗户里层层叠叠透露出来。时至今日澄海股票配资,我依然会对一棵开花的树心存感激。我知道,它一定是用尽所有力气才迎来生命的巅峰时刻。于看花的人而言,它的出现是秘密,也是奇迹。